吕如羽:中国话本文学在法国的译介和研究

古代小说研究 2024-05-22 06:48:35

话本原为“说话”艺术的底本,后逐渐被整理为保有“说话”艺术特色的书面白话文学。话本文学涵盖由“说话”加工而成的话本小说和文人模仿话本而创作的拟话本小说(胡士莹,2011:200-201)。

《话本小说概论》

作为中国古代文学特有文类,话本文学形式特点鲜明,内容多反映市民阶层生活,展现了中国文学与文化的独特面貌。

中国的话本文学与法国有着深远渊源。18世纪至今,多部话本和拟话本选集被选译或全译为法语版本,涉及篇目广泛、译本数量众多。同时,法国汉学家对话本文学进行了诸多层面的分析评论,其探讨联结异域视角与中国文本,为比较文学和古代文学研究提供了诸多宝贵内容。

在近三百年的传播历程中,中国古代话本的法国译介构成了法国汉学的重要部分,也与中法两国的文化交流和外交进程息息相关,有着极为深厚的意义。然而,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学界,相关研究并不多见1,且至今尚未有学者专门围绕话本的法语译介作出系统论述,这一过程所涉及的多种面向和历时变迁也因此没有获得深入认识和探讨。

是故,本文将依照历时顺序梳理介绍中国话本小说在法国的译介历程,并提取每个阶段的主题和特点,从而借此剖面探讨中国文学域外传播历程所包含的多重内容和重要价值。

一、初识中国故事:

18世纪传教士的话本首译

“没有比从中国本身来了解中国更好的方式。”(Du Halde, 1735a: 291)在“欧洲十八世纪中国文化的圣经”(张西平,2009:496)《中华帝国全志》中,编者杜赫德(Jean-Baptiste Du Halde)神父如此谈道。

《中华帝国全志》全名《中华帝国及其鞑靼地区地理、历史、编年、政治、自然之描述》(Description géographique, historique, chronologique, politique et physique de l'Empire de la Chine et de la Tartarie chinoise),共四卷,整理了此前近百年耶稣会士有关中国的大量翻译和论述。

《中华帝国全志》

第三卷中,编者收录由殷弘绪(François-Xavier Dentrecolles)神父所译三篇《今古奇观》话本《吕大郎还金完骨肉》《怀私怨狠仆告主》《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从此,中国话本进入了欧洲译者和读者的视野,开启了其于西方的传播历程。

殷弘绪为在华传教四十余年的耶稣会士。在中国传教期间,殷弘绪对中国社会进行了细致深入的观察和记录。《中华帝国全志》收录了殷弘绪翻译的多篇文章,其中,三篇话本译文首次为西方读者展现了中国的通俗文学。然细读译文可以发现,话本的西方首译事实上并非原始文本的简单再现,其内容和形式都在迻译中集合了丰富的意义。

在翻译过程中,殷弘绪秉持着中国文化介绍者和在华耶稣会士的双重身份,对话本内容做出了种种处理。

一方面,在华生活多年的殷弘绪意图通过译文向读者呈现这一东方国度。在翻译一些名词或概念时,殷弘绪时常补充与之相关的中国历史、地理、文化等方面的信息。通过副文本与文本结合的方式,译者在翻译中国话本的同时穿插以对中国社会的介绍。

《请中国作证:杜赫德的中华帝国全志》

另一方面,面对文本所展示的中国人复杂而独特的信仰观念,身为耶稣会士的殷弘绪又对叙事者话语、人物话语及情节内容进行了删改,意图减少文中的宗教元素与基督教信仰之间的冲突。

在《庄子休鼓盆成大道》这样有着浓重道教色彩的话本的翻译中,殷弘绪便将“南华真经”“分身隐形之法”等宗教词汇一概删去。

另外需指出的是,译者尤为重视话本的教化功能,例如《吕大郎还金完骨肉》之题被译为《一则说明行善可光耀家庭的故事》,格外突出故事的道德寓意。在译者如此着意处理下,话本译文的意义不再只停留于单纯的文本层面,而是被寄寓了多种维度的内涵。

而在译者用其独有方式诠释故事的同时,这一中国古代文类的形式也在翻译中经历了特殊的转换。话本的篇章体制谨严统一,对于十八世纪初期的欧洲译者来说可谓是一种全然不同的文学形式。

通过殷弘绪的翻译,话本鲜明的形式特征第一次被纳入了法语语境之中。例如,译者注意到话本文体韵散结合的特点,并在译文中以“作品以以下四句诗歌开始”(Du Halde, 1735b: 304)等语清晰标识诗体的出现,从而将中文的韵文形式及其结构意义进行了充分的展示。

但与之同时,殷弘绪又对进入译文的话本形式有所改动,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对于话本体制各个固有部分的处理。

如《吕大郎还金完骨肉》的头回在译文中被完全删去,《怀私怨狠仆告主》的头回与正话由于篇幅较为相近,则被译为了两篇文本。

法国国家图书馆藏本《今古奇观》

殷弘绪对于话本形式的“异化”和“同化”处理展示了话本形式与法语语境初次碰撞所造就的独特文学现象,也为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话本翻译设立了某种“模范”格式。

在《中华帝国全志》首版问世之后,1736年,舍里尔出版社(Éditions Scheurleer)在荷兰海牙再版发行该书。而后,《中华帝国全志》英译本、德译本纷纷问世。随着该书在欧洲的接连再译再版,耶稣会士所叙述和树立的中国形象在十八世纪的欧洲被广泛接收和探讨,而中国的话本故事也在西方得到了大范围的传播。

其中尤其有影响力的译文文本当属与古罗马故事“以弗所妇女”有着诸多类似之处的《庄子休鼓盆成大道》。

在《中华帝国全志》英译版问世之后,该故事得到了英国学者的关注。托马斯·珀西(Thomas Percy)在其《妇女篇》(The Matrons)中收录了庄子鼓盆休妻的故事,奥利维·哥尔斯密(Oliver Goldsmith)在《世界公民》(The Citizen of the World)中亦呈现了改编后的该故事。

《中国文学在法国》

在法国,剧作者皮埃尔·勒内·勒莫尼埃(Pierre René Lemonnier)以《中国妇人》(La Matrone chinoise)为名,将这一故事搬上戏剧舞台。

而在1747年出版的《查第格》(Zadig)中伏尔泰(Voltaire)则在《鼻子》( Le Nez)一章里呈现了一个与庄子试妻故事十分相像的文本。需要指出的是,尽管《鼻子》与话本故事情节相似,两者所传达的思想观念却有显著差别。

《庄子休鼓盆成大道》更多宣扬克制欲望的道家思想和封建礼教下的婚姻伦理观,伏尔泰则以故事为工具,借主人公之口揭露王权神权统治下的社会中的虚伪愚昧,对话本故事的内涵进行了启蒙运动语境下的再次诠释。

在《中华帝国全志》话本译文之前,编者杜赫德撰写了《论中国人对诗歌、故事及戏剧的喜好》一文作为这一篇章的引言。杜赫德谈到,除了官方正史,中国作者也会写作一些短小故事,在娱乐读者的同时更起到道德教化的作用,此章中的三篇译文便可帮助法国读者了解中国人对于此类作品的喜好(Du Halde, 1735b: 290-292)。

由此可见,18世纪初期,三篇话本的译文起初更多是被当做了一种中国通俗文学的示例被介绍到了法国。而当异国话本译文进入法语语境,在翻译的过程中,来自遥远国度的陌生文学体裁则得到了多元的呈现。

从传教士至伏尔泰,法国的译者与读者对话本的内容、形式和主旨都进行了各自角度的诠释。话本的首次翻译为18世纪的欧洲提供了一种认识和解读中国的新方式,也为后世的译介预示了广阔空间。

《欧洲早期汉学史——中西文化交流与西方汉学的兴起》

二、走向多元诠译:

19世纪到20世纪初汉学家的话本译介

进入19世纪,伴随法兰西公学(Collège de France)、巴黎东方语言学校(École spéciale des langues orientales vivantes)等机构中汉语教学研究部门的建立以及中法来往的日益增多,法国涌现了一批杰出的汉学家。

而正是得益于雷慕沙(Jean-Pierre Abel-Rémusat)、儒莲(Stanislas Julien)、德理文侯爵(Le Marquis d’Hervey-Saint-Denys)等职业汉学家、乔治·苏利耶·德·莫朗(George Soulié de Morant)等外交官汉学家及戴遂良(Léon Wieger)等传教士汉学家在这一时期的工作,近四十篇中国话本和拟话本被收入数种选译集得到翻译出版,大大拓展了法译话本的数量和质量。

《汉文启蒙》

同时,多位法国汉学家开始注意到这一文学体裁的特点,在译本和专门著述中对中国话本文学进行了诸多研讨。

(一)19世纪至20世纪初的话本翻译

这一阶段话本翻译的成果可谓丰硕。1819年,安东尼•布吕吉埃•德·索尔逊(André Bruguière de Sorsum)将德庇时(John Francis Davis)英译李渔拟话本《三与楼》转译为法语,出版译集《中国喜剧老生儿,后接道德故事三与楼》(Lao-seng-eul, Comédie Chinoise, suivie de San-iu-leou; ou Les trois étages consacrés,conte moral)2,首次将李渔小说呈现于法语世界。

1827年,雷慕沙编辑出版《中国故事集》(Contes chinois),收录了经校订的前述殷弘绪话本译文及《蔡小姐忍辱报仇》《三与楼》等自拉丁语和英文转译至法语的六篇话本和拟话本。

1839年,帕维(Théodore Pavie)翻译出版《故事选集》(Choix de Contes et Nouvelles),该选集收录《灌园叟晚逢仙女》等三篇话本。1860年,儒莲翻译出版《中国故事集》(Nouvelles chinoises),收录《滕大尹鬼断家私》《刘小官雌雄兄弟》两篇话本。

1877年,荷兰汉学家施古德(Gustave Schlegel)在巴黎出版《卖油郎独占花魁》译文,且在引言中节译话本《女秀才移花接木》。

德理文侯爵于1885、1889及1892年接连出版三部《今古奇观》选译本,翻译《夸妙术丹客提金》《蒋兴哥重会珍珠衫》《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等共计12篇话本。

《西方早期中国古典小说研究珍稀资料选刊》

1921年出版的译集《中国爱情故事》(Les Contes Galants de la Chine)由汉学家莫朗翻译。其中收录《乔太守乱点鸳鸯谱》《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等七篇爱情主题话本3。

在上述译文之外,在这一时期的法译话本中,值得注意的还有传教士汉学家戴遂良的《汉语入门》(Rudiments)。

19世纪90年代起,戴遂良编写了一系列以《汉语入门》为标题的汉语教材,以河间府方言、注音和法语三种形式对照呈现中国哲学、宗教、文学等领域文本,面向在直隶东南代牧区传教的耶稣会士进行汉语教学。

1903年出版的《汉语入门五、六:民间故事》(Rudiments 5 et 6. Narrations populaires) 收录《滕大尹鬼断家私》《看财奴刁买冤家主》等多篇来自《今古奇观》的话本或话本选段。《汉语入门》将汉法对照文本作为教材内容,以汉法翻译作为教学途径,构成了话本法译史上的一个特殊而珍贵的案例。

《近世中国民间故事》

(二)19世纪至20世纪初的话本研究

在翻译话本的同时,汉学家译者也对话本文学进行了多种分析解读。汉学家多在各自译本序言中进行相关探讨。

在《中国故事集》的序言中,编者雷慕沙在前言里对几篇话本进行了简要介绍评论,认为这些话本描绘了中国普通民众的生活场景与风俗习惯,且以中西比较的视角探讨《庄子休鼓盆成大道》。

帕维在其译集序言中则对所选小说进行了文本溯源,指出选集中的话本分别选自《今古奇观》和《醒世恒言》,并提到《醒世恒言》残本于法国有藏。

在施古德《卖油郎独占花魁》译本的前言中,译者针对故事的主题背景进行了介绍,且明确该话本为《今古奇观》第七篇,并罗列此选集中被译为欧洲语言的十二篇话本。

在三部《今古奇观》选译集前言中,译者德理文侯爵亦对所译话本、《今古奇观》选集及其英法译本进行了大致介绍,强调话本文学如实描绘了中国古代社会的道德风俗,对于认识中国社会有着重要意义。

彼时的法国学界还出现了针对中国古代文学的专门著述,其中不乏有关话本小说的研究。

雷慕沙在1825年出版的《亚洲论丛》(Mélanges asiatiques)第二卷中概述分析了李渔拟话本《合影楼》《夺锦楼》和《三与楼》的内容及其译文。

汉学家伯希和(Paul Pelliot)于1926年在《通报》(T’oung Pao)发表文章《论<今古奇观>》(«Le Kin kou k'i kouan»)。伯希和指出其文章写作之时《今古奇观》未见于中国国内,但在英法两国有藏,并详细介绍了法国国家图书馆所藏“吴郡宝翰楼”本,并将该藏本的刊刻年代定位于1632-1644年间。

《法国汉学家论中国文学:古典戏剧和小说》

另外,1933年出版的旅法学者吴益泰《中国小说概论》(Le Roman chinois)也系统阐述了中国小说的发展过程,第九章《短篇小说集》对话本小说的几部代表性选集篇目进行了较为详细的溯源和介绍,且节译了几部选集的序言和《醒世恒言》话本《陈多寿生死夫妻》。

与施古德一同创办了《通报》杂志的法国汉学家亨利·考狄(Henri Cordier)在20世纪初编纂出版《中国书目》(Bibliotheca Sinica),该书是对欧洲自16世纪汉学发源之时至该书出版之时汉学研究成果的重要文献编目,其中一一罗列了《今古奇观》四十篇话本及拟话本选集《十二楼》的各语言译文。

《高第中国书目研究》

如果说18世纪的话本译文更多作为一种中国俗文学的示例出现在《中华帝国全志》中,在19世纪到20世纪初,随着中法交流的增多、一手资料的丰富和汉学研究的发展,中国的话本则以更加真切的面貌进入了西方学者的视野之中,法国汉学家对中国俗文学建立了较为明确全面的认识,对话本文类的起源、体裁、主要选集等都获得了一定的了解。

因此,他们的翻译更为贴切优美,话本首译中因译者理解不到位而产生的漏译、添译现象也大为减少。

并且,汉学家对话本文类的阐释和研究的深度显著增进,相关目录著录亦具有较高的文献价值,为此时尚不为国内学界所十分关注的话本小说研究提供了十分珍贵的角度和观点。

同时,伴随中法两国在外交、文化、商业等领域的往来,中国文学在法国的译介相较之前展示出了更为现实的关切。

许多汉学家译者意图借情节跌宕的故事带领读者认识中国市民阶层,德理文即明确谈到,他的受众是“对于东方的道德风俗感到好奇的普罗大众”(Hervey-Saint-Denys, 1892 : VII),因此更加注重译文的简明流畅。

而在有关话本故事与西方寓言之间相似关系的探讨中,也可以清晰地读取彼时学者在翻译过程中对于东西方关系的诸多思考和构建。戴遂良借译本进行汉语教学的案例则更加鲜明地展示了话本翻译在中外交流中实现的具体功能。

汉学家们同在注视东方的法语语境,却身怀不同的翻译视野,且秉持着各自立场与态度,呈现了诠译中国话本的种种可能。

《中外文学交流史》中国—法国卷

三、深耕中国文学:

20世纪下半叶至今的话本翻译和研究

20世纪下半叶以来,随着世界政治格局的巨大变化与中法交流的日益频繁,中国不再只是停留在遥远的东方,而是成为了一个更加清晰的实体,同时展现出了广博和复杂的内涵。而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在两个多世纪的积淀与发展之后,法国的话本译介也进入了崭新的阶段。

伴随法国汉学整体上的蓬勃推进和学科的细分深化,汉学研究视野中的中国古代文学越来越多地具有了主体性,而非其他学科研究的工具或附属。

因此,这一时期法国汉学界对话本文学的研究愈发成熟深入,且涌现出了多位在话本翻译与研究领域做出杰出贡献的汉学家。

(一)雷威安的话本译介

作为当代法国汉学界中国古代文学研究领域的领军人物。雷威安(André Lévy)对话本文学进行了大量翻译、研究和目录学工作。

雷威安《中国话本小说》

在话本翻译方面,雷威安于1970年选译12篇“二言”话本,出版译集《雌狐之爱:古代中国的商人与文人》(L'Amour de la renarde : Marchands et lettrés de la vieille Chine);1972年翻译《京本通俗小说》七篇话本,以其中一篇为题出版译集《西山一窟鬼:七篇中国古代话本》 (L’Antre aux fantômes des collines de l’Ouest: sept contes chinois anciens);1981年选取“三拍”中九篇古代“侦探小说”,翻译出版选集《一鸟害七命:中国故事》(Sept victimes pour un oiseau: histoires chinoises)。

在翻译同时,雷威安进行了许多极富价值的话本研究工作。他曾在《通报》《法国远东学院学报》(Bulletin de l’École française d’Extrême-Orient)等期刊上发表多篇关于中国古代话本的研究文章。

在论文集《中国短篇与长篇小说研究》(Études sur le conte et le roman chinois)、为“我知道什么”(Que sais-je)丛书编写的《中国古典文学》(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ancienne etique)、以及他主持编辑的《中国文学辞典》(Dictionnaire de littérature chinoise)等著作中,雷威安皆对话本小说进行了深入论述。

其中,在专著《十七世纪中国话本》(Le Conte en langue vulgaire du XVIIe siècle)中,雷威安对话本文学进行了尤为系统而深刻的研究分析。该书第一章介绍话本与拟话本的体裁、篇目、结集等各方面情况,第二章分析话本作为一种诞生于民间的文化现象与社会文化和城市生活之间的关系,第三章则从文学角度对多部话本选集依历时顺序进行梳理评论,辨析体裁发展各个阶段的内在差异和整体脉络。

雷威安在话本目录编制领域同样贡献突出。20世纪70年代起,他主持编辑了法兰西公学院五卷《话本总目提要》(Inventaire analytique et critique du conte chinois en langue vulgaire)。参加编撰工作的还有陈庆浩、谭霞客(Jacques Dars)、侯思孟(Donald Holzman)、蓝碁(Rainier Lanselle)、彼埃·卡赛(Pierre Kaser)等汉学学者。

雷威安《话本总目提要》

该目录收录了“三言”“二拍”《清平山堂话本》《西湖二集》《豆棚闲话》等选集中的三百六十余篇话本与拟话本。目录分成两个部分:“分析部分”为对话本内容的简述,而在“批评部分”中,编者对话本进行了多种主题简析、本源考证、译本梳理等多个角度的注解。该丛书是海外汉学学者对中国古代话本的全面整理,具有十分宝贵的目录学价值。

(二)蓝碁的话本译介

法国当代汉学家蓝碁在话本小说翻译研究领域亦做出了杰出工作。1987年,蓝碁翻译了来自“二拍”《无声戏》《醉醒石》等选集中十二篇涉及情欲主题的话本和拟话本,以《玉鱼坠与金凤钗》(Le poisson de jade et l’épingle au phénix)为题出版译集。

1999年,蓝碁化《照世杯》中《走安南玉马换猩绒》一篇为题,以《碧玉马》(Le cheval de jade)为名出版该选集四篇拟话本。

蓝碁话本翻译的代表作当属1996年由伽利玛出版社(Éditions Gallimard)“七星文库” 丛书 ( Bibliothèque de la Pléiade)推出的《今古奇观》全译集(Spectacles curieux d'aujourd'hui et d'autrefois)。该译本不仅是《今古奇观》自18世纪初传入欧洲以来的唯一全译版本,还对话本的形式和内容都进行了较为透彻的法语转换,可谓话本法译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

《中国古典小说戏曲名著在国外》

值得关注的是,蓝碁不仅完整翻译了《今古奇观》全集,其译集引言也是众译本序言中对该选集最为系统深入的批评。

蓝碁从中国古典小说的发展历史和整体特征入手,聚焦于话本体裁的特性,而后进入对《今古奇观》的介绍,对其文本来源、传播过程、形式特征、内容主旨等方面进行了独到深刻的文学批评与分析,认为《今古奇观》是一部“具有伟大的哲学意义”(Lanselle, 1996:XXXVII)的文学选集。

(三)彼埃·卡赛的话本译介

与蓝碁同样活跃于当今中国古代小说研究领域的法国汉学家还有彼埃·卡赛(Pierre Kaser)。在老师雷威安的指导下,卡赛于1994年完成博士论文《李渔小说作品:创新者之路》 (L’Œuvre romanesque de Li Yu(1611-1680): parcours d’un novateur),并在之后持续关注李渔的小说作品。

在翻译方面,1990年,卡赛以拟话本《清官巧断家务事》译名《嫉妒丈夫忠诚妻》(À mari jaloux, femme fidèle)为译集题目,从《无声戏》和《无声戏二集》中选译五篇拟话本。卡赛还对《十二楼》各篇拟话本进行了简要翻译和分析考证,拟作为前述《话本总目提要》第六卷内容出版(Kaser, 2023)。

在批评研究方面,卡赛发表了《李渔的法语译介》(《Li Yu en français》)、《李渔小说中性的变形》« Les métamorphoses du sexe dans les contes et les nouvelles de Li Yu »等文章,细致分析介绍李渔小说创作的内在理路及其法语翻译情况。

《法国中国学的历史与现状》

另外,卡赛还曾为1990年由菲利普·皮基耶出版社(Éditions Philippe Picquier)再版的邵可侣(Jacques Reclus)所译《卖油郎独占花魁》撰写序言4,对该话本进行溯源和评论。

在上述深耕话本研究的汉学家的工作以外,1987年出版的谭霞客译《清平山堂话本》(Les Contes de la montagne sereine)、蓝碁学生克莱尔·乐博潘(Claire Lebeaupin)于2010年翻译出版的《豆棚闲话》(Propos oisifs sous la tonnelle aux haricots)全译本等也进一步推进了法国汉学界的中国话本译介工作。

此外,旅法华裔学者陈庆浩对明代拟话本小说集《型世言》的发现和整理及其在《思无邪汇宝》丛书中对《一片情》等艳情主题明清拟话本的收录等都构成了当代海外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突出成果。

《法国中国文学译介与研究概览》(2001-2005)

可以看到,20世纪下半叶以来,法国汉学家的话本译介工作在多个维度有显著突破。

首先,与前两个世纪较为零散的翻译著述相比,这一时期的话本翻译和研究呈现出了体系化的特征。

五卷《话本总目提要》集合了当代法国汉学界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坚力量,而法国伽利玛出版社“认识东方” (Connaissance de l’Orient)和“七星文库”丛书、菲利普·皮基耶出版社中国古代小说系列译本等都从出版角度对话本译介进行了组织化的有力支持,尤其是促成了多部话本集法语全译本的问世。

其次,当代法国汉学家的话本译介更为精进深入。话本的形式特征和内容主题得到了汉学家明晰全面的认知、翻译和介绍,他们在话本研究中对中西理论视角的融合贯通也为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提供了宝贵的“他山之石”。

最后,这一时期话本研究对象范围大为拓宽。与以往基本集中于“三言”“二拍”话本的译介相比,当代法国汉学家对众多过去甚少关注乃至未被发现的话本选集投以关注,进行了几乎是穷尽式的翻译和研究。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当代法国话本研究学者与中国学界交流颇多。蓝碁、卡赛等汉学家都曾在中国国内期刊或会议发表相关文章,且与中国学者多有学术合作,这一现象尤为具体地体现了中国学界与海外汉学之间的相互联结和促进,揭示了文学译介和文化交流之间的密切互动关系。

《法国汉学史》

四、结语

从《中华帝国全志》到当代汉学家的话本研究,话本的法语译介与法国汉学交织前行,与两种语言、文学与文化之间的多元关系紧密相连。在中法交流的萌芽时期,耶稣会士借话本翻译将陌生的东方带至法国,又为18世纪的欧洲提供了树立中国形象的途径与空间。

到了19世纪,伴随着中法两国往来的逐渐密切,中国话本屡屡得到译介,在东西交流的特殊时代被寄寓了多元的意义。而当代的法国汉学家则深入中国文本与中国文学,以其翻译与研究使得这一古老的中国文类的各个内在面向在异域充分释放,为历史悠久的译介历程书写了新的篇章。

《法国汉学史论》

在近三百年的传播中,来自古代中国的话本在一次次的翻译和研究中获得了不同的诠释和呈现,向法国展示了中国语言文化的无穷魅力和强大生命力,也不断参与和推进着中法文化的交流互动,充分揭示和预示着文学译介在过去、当今和将来为文明的传播和互鉴所开辟的宽广天地。

基金项目: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中国古代话本小说在法国的译介与接受研究”( 编号: 22CWW007 )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王丽娜编著《中国古典小说戏曲名著在国外》、宋莉华主编《西方早期中国古典小说研究珍稀资料选刊》、玛莎·戴维德森(Martha Davidson)编著《英、法、德译中文作品出版目录》(A list of published translations from Chinese into English, French and German)等作品对话本的法语译介研究皆有一定涉及和呈现。

2、由于19世纪法国汉学家对话本文学的文类特征认识尚较为模糊,对此指称也并不统一,本文中,笔者暂且将该时期译本中用于指代此类小说的“conte”与“nouvelle”一概处理为“故事”。而在下文提到的雷威安等法国当代汉学家处,“conte chinois en langue vulgaire”明确对应话本文学,因此笔者将其著作中出现的“conte”译为话本。另有彼得·卡赛文章《李渔小说中性的变形》« Les métamorphoses du sexe dans les contes et les nouvelles de Li Yu »,因该文明确提及李渔几部不同体裁的小说作品,是故笔者将此处的“les contes et les nouvelles”译为“小说”。

3、由于该时期译本众多,此处仅列举较有代表性的话本译本,埃米尔·勒格朗(Émile Legrand)所编译集《宋国妇人/孪生姐妹:中国故事》(La Matrone du pays de Soung. Les Deux jumelles : contes chinois)、朱迪特·戈蒂埃(Judith Gautier)小说《丧扇》(L'Éventail de deuill)等译文再编版本和改写文本并未在正文一一列出。

4、该译文首版于1976年由巴黎第七大学(Université Paris VII)东亚出版中心(Centre de publication Asie orientale)出版。参考文献

[1] 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

[2] 张西平.欧洲早期汉学史——中西文化交流与西方汉学的兴起[M] .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

[3] Du Halde, Jean-Baptiste.Description géographique, historique, chronologique, politique, et physique de l'empire de la Chine et de la Tartarie chinoise[M]. tome.2. Paris : Le Mercier, 1735a.

[4] Du Halde, Jean-Baptiste.Description géographique, historique, chronologique, politique, et physique de l'empire de la Chine et de la Tartarie chinoise[M]. tome.3. Paris : Le Mercier, 1735b.

[5] Hervey-Saint-Denys, Le Marquis de(trad.) [M]. Six nouvelles nouvelles. Paris : Éditions J. Maisonneuve.

[6] Lanselle, Rainier(trad. préface et notes). Spectacles curieux d’aujourd’hui et d’autrefois[M]. Paris: Gallimard, 1996.

[7] Kaser, Pierre. Shi’er lou 十二樓 (Les Douze pavillons) [Z/OL].( 2023-01-05) [2023-08-16]. https://kaser.hypotheses.org/category/shier-lou-十二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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