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建安二十五年正月,洛阳的寒风裹着细雪,在魏王府的青瓦上打着旋。寝殿里浮动着浓重的药香,混着血腥气,像团化不开的雾。
曹操斜靠在锦缎软枕上,左手攥着沾血的丝帕,右手仍握着批阅奏章的朱笔。案头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绘有云雷纹的漆屏上,那影子忽大忽小,如同盘旋在洛阳城头的秃鹫。
"父亲!"曹丕撞开殿门时带进一阵冷风,烛火剧烈摇晃起来。他望见父亲凹陷的眼窝里闪着两点幽光,仿佛垂死的虎王仍在巡视领地。
"跪下。"曹操的声音像是从铜壶里倒出来的,带着金属摩擦的沙哑。曹丕的膝盖重重磕在青砖上,额头几乎触到冰凉的砖缝。他闻到了死亡的气息,混着父亲身上传来的沉水香。
玉玺的棱角突然抵住曹丕掌心,曹操枯枝般的手指爆发出惊人的力道:"孤征讨三十余年,天下未定......"喉间涌上的血沫让话语变得黏稠,"记住,帝王之道不在仁义,在制衡。"
曹丕抬头时,看见父亲用玉玺划破了他的手掌。鲜血顺着盘龙纹路蜿蜒,在传国玉玺上开出妖异的红梅。这个动作让曹操剧烈咳嗽起来,暗红的血溅在曹丕的蟒袍前襟。
"子桓,你过来。"卞夫人扶着曹操坐直,三十年的征战在这个女人眉间刻下细纹,却没能磨损她眼中的明澈。曹操忽然握住她的手,这双惯于执剑的手此刻竟在颤抖:"孤的妾室们......让她们住在铜雀台,学做织履贩履。"
卞夫人怔住了。她记得建安十五年的铜雀台落成宴,丈夫醉后击筑高歌,众姬妾的彩袖如云霞翻飞。此刻他眼中却泛着水光,像个交代后事的寻常老翁。
寅时的更鼓惊破死寂。曹操突然推开药碗,浑浊的眼底迸出精光:"取孤的铠甲来!"侍从捧来玄铁甲时,他的手指抚过甲片上的箭痕——那道建安二年的旧伤,差点要了他的命。
"竖子孙权......"话音未落,一口黑血喷在青铜烛台上。摇曳的火光里,曹操看见二十岁的自己纵马掠过兖州原野,看见郭嘉在柳树下轻摇羽扇,看见关羽的赤兔马踏过麦城积雪。
晨光穿透窗棂时,曹操的瞳孔开始涣散。他最后嗅到的是邺城桑树的味道,那年他还是洛阳北部尉,亲手在庭院栽下五株桑苗。现在那些树该有合抱粗了吧?不知道结的桑葚还是不是酸中带甜。
"分香......诸夫人......卖履......"遗言散在穿堂而过的北风里。当曹丕伸手阖上父亲双眼时,发现那褶皱的眼皮竟还残留着温度。殿外突然传来兵器坠地的声响,不知是哪位老将的佩剑脱了手。
铜雀台的晨钟在此时响起,惊起寒鸦无数。曹丕望着玉玺上干涸的血迹,突然明白父亲为何要在遗言里说这些琐事——那个屠尽徐州的男人,至死都在用市井算计掩饰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