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那座山》:行过满山的记忆

弧度漫谈 2024-03-07 18:26:21

城市小孩皮耶托在每年夏季,都会和父亲回到阿尔卑斯山麓避暑,皮耶托在那里遇见长他一岁的布鲁诺,两人自此展开了三十几年的友谊。 在皮耶托的记忆里,父亲总是埋首工作,闲暇之余就是往山上去,而在布鲁诺的记忆里,父亲是缺席的。

布鲁诺作为山村里的最后一个孩子,皮耶托的父母将其视如己出,甚至相较之下,深谙山性的布鲁诺更像「他们的」孩子,因为山野才是皮耶托父亲唯一在乎的事物。 「父子」三人唯一一次爬冰川,皮耶托不断落后队伍,可父亲仍独自前行,留儿子一人在身后不停追赶,面对著自己无法跨越的山沟,那不只是生理上的无法抵达,更是横亘在他和父亲之间的鸿沟。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一起爬山,父亲在隔天一早就独自下山回到城市,孩子就此失去关照。 皮耶托与父亲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而布鲁诺也被生父带往异地做工,山村的记忆随着冬天的临来,就此冰封在山里。

皮耶托在与父亲争吵之后回到了城市,也自此与父亲和布鲁诺都失去联系。 在年幼的皮耶托的眼里,父亲过得不好,也没有朋友,才会将一生的热情都投掷在山林之间,而被儿子的言语伤害了的父亲,依然选择沈默,逕自往山顶走去。 父亲在精神上继续留在山里,而拒绝登山的孩子也没能再亲近那座名为父亲的山。

皮耶托的父亲在电影里没有名字,就像山民从来不为山取名,他们都属於万物里的一部分,都只是广袤的三千大千世界底下,瞬眼即逝的生命。 而在冰山里积存著的万物的记忆被保留在山峰里,直到有天冰层下滑、冰川移动,我们才得以从中寻回那些至关重要的过去。

我很常想起自己的父亲,想起那些曾经以为轻如鸿毛的童年往事。 喜爱游历的父亲在每年夏天都会带著全家一起去知本泡温泉──父亲性格执拗如顽石,夏天泡温泉有自己的一套哲学:冰水冲头,跳进热池,泡上个钟头,他才肯起身冲茶。 就连冲茶他也有自己的坚持,等待茶叶发酵的时间、一壶茶需要几次回冲才能真正入味、每一杯茶绝不放凉,不管烫口总得一饮而尽⋯⋯,父亲的泡汤哲学和茶经在当时的我眼底有些刺眼,且随着年纪渐长,我越发抗拒父亲的那一套学问。 我总是觉得,他只是在逃避生活上的失败,他只是想在这些可以掌控的小事里寻回自己生命的控制。

我亟欲脱离父亲,离开滋养我的山川,从乡村搬移到城市,被电影院、咖啡店、高级餐厅、人群与文化包围。

离开了父亲的皮耶托念起美国文学,做起拍纪录片的梦,现实里则在无数的打工之间辗转。 十五年后,皮耶托的父亲离世,面对父亲的遗愿,皮耶托和旧友重逢,他依循著布鲁诺的脚步,再次回到了曾经养育他长大的那座山。

皮耶托发现自己缺席的这十多年来,布鲁诺陪著自己的父亲翻越过更多的山脉,爬上了更高的峰顶,而他失去关照的童年,都散落在布鲁诺与父亲曾经踏足的山脊。 皮耶托没能疗愈过去的自己,过往的失落随着这次的回返,才从冰封的湖底浮现。

「我似乎错过了一些重要的时光,只依稀记得那些不重要的小事。」 开始理解了父亲的皮耶托循著山稜,回到曾和父亲一起攻顶的山峰,才发现父亲将这十多年来的呼喊都留在山顶,对工作的困顿、对儿子的思念、对生命的探问⋯⋯,其实被工作困住一辈子的父亲,也只是想从山里找回自己遗失的生命。 年纪渐长的皮耶托开始踏上父亲的脚步,在远乡的山间流转。

长大后的皮耶托和布鲁诺似乎都找到了自己的生命意义:皮耶托在喜马拉雅山麓定居,寻找著年轻的父亲所求的超脱,布鲁诺则继续留在阿尔卑斯山上,他继承了家族的传统,当起了真正的山民。 同时,他接住了皮耶托父亲的记忆,却也和皮耶托的父亲一样,渐渐失去对人生的控制。

电影中借用了一段来自佛教的传说,将定居於阿尔卑斯山的布鲁诺譬喻为登上须弥山之人,而皮耶托则是流连於须弥山旁的八山八海,皮耶托以此来暗示布鲁诺比自己还要靠近山、靠近自然与空无。 电影最后,布鲁诺的选择是回头呼应「住在须弥山上」的喻示,他的死更接近一种生命总归於无的宗教意义,代表他真正地远离了婆娑世界。 而余生只得在山海间不断行走、叩问生之意义的皮耶托,则象征着属于俗世的众人,活在有情人间,面对每次选择留下的憾恨和无法回头的成长,只得继续往前。

作为布鲁诺身旁的家人,或许认为他的避世是逃避,但从皮耶托的眼光来看,也许只有他能理解,布鲁诺只是更早地参透了生命的本质,选择在茫茫的人生里,不带牵挂地离开。

在我离开父亲的几年后,父亲比我还要决绝地离开了世界。 在他离开的这两年,我和皮耶托一样,循著父亲的影子与他残存的气味,试图拆解父亲的人生,也才渐渐地意识自己已经失去了所有与他相处的时间。 翻找着他的影像与手稿,我发现自己并不该恨他,他只是选择了属于他的活着的方式,他只是想在喘不过气的生命里安身。 我的父亲/皮耶托的父亲/布鲁诺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自由而选择了不同於常人的选择,同时也在这份自由的基础之下爱人。

而被父亲和挚友留在尘世的皮耶托,将夏天的记忆留在那片山麓、那片冰湖,也在他自己的游历里真正地明白:「有座山蕴含着我们人生的精髓,我们的人生就从那里开始,但是我们都不能再回去。」

在那座回不去的山上,将有皮耶托高掛著的天马旗,只要风起,思念与祝愿便会传到须弥山上,而留在这里的我们,在行走之间总会听到远山的回音,想像你们的容貌不曾变老,思想不曾苦痛。 我们终於记起在冰川底下的记忆是属於我们的,也终於记起自己究竟来自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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