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正人辛弃疾|两宋齐州风华录·辛弃疾:家何在,烟波隔③

新黄河 2024-04-17 15:41:07

大明湖的辛弃疾纪念祠里的停云堂

南渡之初辛弃疾的处境

辛弃疾不仅以豪放派词作与苏轼并称“苏辛”,在宋代词人中,他还有一个之最——存词数量最多的词人。苏轼现存词数量为三百余首,而辛弃疾则是六百余首。在这六百多首词作中,目前可查的辛弃疾创作的第一首词是作于宋孝宗隆兴元年(1163)的《汉宫春·立春日》。据邓广铭先生考证,这首词是他南归之初、寓居京口(镇江)时所作。全词如下:

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无端风雨,未肯收尽馀寒。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浑未办黄柑荐酒,更传青韭堆盘?

却笑东风从此,便薰梅染柳,更没些闲。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解连环?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

这首词从立春风物写起,“无端风雨”之句也隐喻当时南宋不安定的政局。而在美人袅袅的立春日,词人也没有心情准备黄柑酒和韭菜堆盘,而是在想,去年南来的燕子,也会梦到故乡西园吧。词的下阕进一步写了词人任凭芳华流逝的愁绪,实际上表达的是对抗金事业的担忧。末句“朝来塞雁先还”,表达了诗人返回北方之迫切,最让他意难平的是年年花开花落,大雁总是比他先行返回北方!

如果这首词确作于1163年,那这是辛弃疾南归后的第二年。不难看出,这首词消沉低迷的情绪与当年他在起义军中的“壮岁旌旗拥万夫”的豪勇形成了鲜明对比。而此时辛弃疾年仅二十四岁,却发出了“转变朱颜”的慨叹,口气像极了历经沧桑的老者。这说明,南归后辛弃疾发现南宋朝廷并没有他预期中的那般重视抗金事业,而他自己也并未得到重用,只能陷入失望和苦恼之中。

辛弃疾南归的1162年,南宋朝廷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宋高宗在朝野和各地的抗金呼声中退位,传位给太子赵昚,也就是宋孝宗。宋孝宗聪明英毅,并且有恢复中原的志向。他即位后恢复了一些此前反对议和的官员的官职,还以宋高宗圣意的名义追复岳飞原官,以礼改葬。宋孝宗的一系列措施让南宋军民看到了恢复中原的一丝希望,此时南归不久的辛弃疾,也通过各种途径上书北伐的一些谋略和建言。

在这样的背景下,隆兴元年(1163),南宋发动了罕见的主动性战略进攻的符离(今安徽宿州)之战。可以说,这是宋孝宗为收复河南领土的一次局部战争。不过因战略不当等原因,南宋很快溃败,这对宋孝宗恢复中原的志向是个沉重打击,朝中主和派的声音也压倒了主战派。在金军巨大的压力下,隆兴二年(1164)南宋与金议和,具体内容包括:宋对金称侄皇帝,不再称臣;每年向金贡献银、绢二十万两匹;维持绍兴和议规定的疆界等,史称“隆兴和议”。此后,宋金之间约四十年未发生大规模战事。南宋在宋孝宗的治理下重现政治清明、社会稳定的局面,这一时期民生富庶、文化繁荣,史称“乾淳之治”。与此同时,金朝也在金世宗的治理下迎来稳定繁荣的“大定之治”。

而具体到辛弃疾个人,他在南归后的十几年间一直没有得到重用,先后担任过江阴军通判、广德军通判、司农寺主簿等无关轻重的低级官僚。究其原因,一方面是,他的抗金主张与南宋朝廷对金求和的态度不合,还有另一个原因是,辛弃疾是从沦陷区南归的“归正人”。

历城区四风闸的辛弃疾故居内的碑刻

归正人身份在南宋的尴尬处境

所谓归正人,即归化正统之人。南宋朱熹在《朱子语类》中有比较明确的论述:“元是中原人,后陷于蕃而复归中原,盖自邪而转于正也。”史学界通常所论述的归正人的范畴,指的是在宋金、宋蒙对峙的形势下,一些生活在北方的民众由于各种原因陆续南迁至南宋疆域生活的人。

南宋朝廷对归正人的态度,大抵是“用防并举”。归正人多来自西北、华北等地,比南方士兵战斗力强,构成了南宋军队的重要组成部分。不过,归正人也给南宋带来了严重的社会问题。韩国学者裴淑姬在《试论南宋政府对归正人的政策——以科举、授官为中心》一文中有一段比较清晰的论述:

以正统自居的南宋政府,对北方移民的大批涌入,当然表示欢迎。但是,在经济上和政治上,同时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从经济上来说,为了安置成千上万的归正人,粮食接济、住宅安顿、土地供给等方面,都成为南宋一个不小的负担;从政治上来说,畏金如虎的宋高宗,害怕接纳归正人会影响与金人的和议,引起金方的抗争甚至军事干预。因此南宋对归正人的态度经常犹豫不定,前后矛盾,随着宋金形势的变化而发生变化。

事实上,南宋不少文臣对归正人中的军人并不信任。曾任太子詹事的王十朋曾经向宋孝宗上书说:“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谓其不可测也。况奔军亡国之人,焉能保其久而无患也哉。”宋孝宗淳熙年间(1174-1189),丞相史浩对南归的豪杰志士很不以为然,甚至是歧视,提出“中原决无豪杰,若有,何不起而亡金”的观点,不赞成对归正人委以重任。很长时间内,归正官员只允许添差某官职,而不厘务差遣,即只给一个闲散的官职而并无实权。摇摆不定的政策,引发大量归正人的不满。

其实,南宋对归正人态度比较模糊暧昧的情况也有实际原因。由于归正人的成分非常复杂,确实出现过归正人叛变南宋政府的情况,比如后来宝庆年间(1225-1227)武装集团首领李全叛宋降蒙,以及端平年间(1234-1236)的襄阳兵变。而类似的情况又导致朝廷对归正人更加不信任,如此形成了消极的循环。

了解了归正人的这些基本情况,就容易理解辛弃疾为什么在四十多年间反反复复被迁调、弹劾,一直处在这个循环中。

实际上,辛弃疾也确实是受过质疑和嘲讽的,这种质疑和嘲讽甚至来自于后世。辛弃疾词作《瑞鹧鸪·京口病中起登连沧观偶成》中有两句:“山草旧曾呼远志,故人今又寄当归。”明末清初思想家顾炎武对这两句词颇有微词,他在《日知录》中评价说:“幼安久宦南朝,未得大用,晚年多有沦落之感,亦廉颇思用赵人之意尔。观其与陈同甫酒后之言,不可知其心事哉。”他的意思是,辛弃疾在南宋不得重用,便又萌生了北归投金人之意,“当归”意为复归金朝。顾炎武之说只是一家之辞,后来也有很多学者反驳,毕竟没有证据认定辛弃疾词中的“故人”就是金人。即便如此,这个事例说明辛弃疾这样的归正人在身份和思想上的尴尬处境。

归正人的身份,就是辛弃疾在南宋不得重用的“原罪”。而这,也是辛弃疾词作中很少会书写故乡情怀的一个重要原因。

“家何在”的思乡情

辛弃疾的人生理想原本是做统兵将领,在战场上博取功名,如他在词作中所说的:“把诗书马上,笑驱锋镝。”不过由于现实的错位,他只能转而在词坛上开疆拓土,继承并发展了苏轼所开创的豪放派。辛弃疾将词体的表现功能发挥到了最大限度,不仅可以抒情言志,还议论说理。他的词作内容非常丰富,不仅展现了自己英雄苦闷的失意的形象,表现了更深刻广泛的社会忧患,还有对农村田园生活和隐居情趣的描摹。稼轩词展示了一个词史上独一无二的性格鲜明的英雄形象,也将词的批判、议论功能做了更深层次的开掘。在找寻辛弃疾与故乡的勾连时,我们不妨从词人为数不多的涉及思乡情愫的词作中寻找线索。

现存辛弃疾的词作中,有几首词比较明确地写了思乡之情。如《满江红•点火樱桃》,全词如下:

点火樱桃,照一架荼蘼如雪。春正好见龙孙穿破,紫苔苍壁。乳燕引雏飞力弱,流莺唤友娇声怯。问春归不肯带愁归,肠千结。

层楼望,春山叠。家何在?烟波隔。把古今遗恨,向他谁说?蝴蝶不传千里梦,子规叫断三更月。听声声枕上劝人归,归难得。

这首词的写作确切年代现在无法考证,从意境推测,应该是中年政治失意后的思归之作。全词所表达的是词人眼前的春景引发了思念家乡的情绪。如果了解了辛弃疾的生平背景,就会知道,词人的思念家乡还融入了对南宋王朝故土难收的忧愁。

在词人的笔下,南方的春色是那么令人眼花缭乱,樱桃红似火,荼蘼白如雪。虽然是春正好的时节,在写到乳燕和流莺时,词人却用了“弱”“怯”二字。这大概是词人因心中太多愁绪,无心赏玩这些春色有关。所以接下来词人发出了感慨,春天会离去,却不会把我们愁绪也带走,“肠千结”的意象和用法,古人很少将其和春日联系在一起。辛弃疾在这里的这种用法,说明春景只是外在的景致,而词人所要抒发的是内在的愁苦情绪,这种情绪即便连明媚繁盛的春光也无法消释。

下阕中,词人不太多见的明确抒发了思念故乡的情绪,尤其是“家何在,烟波隔”是不太多见的辛词中直接写到念家情愫的句子。词人登高楼而远望家乡,无奈千重万叠的春山遮断了双眼,茫茫无边的烟波阻隔了归路。词人的“恨”有多大呢?乃是“古今遗恨”,这不是一般文人士大夫风花雪月的小恨,而是深沉悲痛的家国大恨。词人一腔热血想要为此奋斗,可惜响应者寥寥无几,又无处可以倾诉。如此,词人更加思念还在金人统治下的家乡济南了。只是,想要归乡,太难了!

记者:徐敏 摄影:徐敏 编辑:刘恬 校对:刘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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