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洋过海的中国古代诗人:从国外“回来”之后,好像变了一个人

华舆 2024-02-08 13:20:28

中国古典诗歌漂洋过海,被译介至西方,已有一两百年的历史。在西方受到追捧的中国古代诗人,和在国内的地位大体相当,但其中有个特例。

寒山,一个在中国文学史上毫不起眼的诗人,远涉重洋之后,在彼岸竟一跃成为产生重要影响的名家。

这位中国诗人衣衫褴褛,长发飞扬,举止随性,其诗不拘格律,生活也放浪形骸,玩世不恭的嬉皮士们感到和他气味相投。寒山及其作品传入美国,成了战后“垮掉一代”的偶像。

寒山诗在美国的流行,主要归功于斯奈德和凯鲁亚克。前者的功劳在于翻译了24首寒山诗,1956年出版。这些诗歌对于后者影响甚大。凭借小说《在路上》被奉为“垮掉一代”精神写照的凯鲁亚克,在1958年出版了自传体小说《达摩流浪者》,讲述的是两个热情洋溢的青年追求真理与禅理的故事,其实写的就是现实中的两人——凯鲁亚克如何倾听斯奈德翻译寒山诗、讲述寒山精神,最后在寒山精神引领下前行。小说卷首标明:“谨以此书献给寒山子。”经他的传播,寒山的形象深深嵌入当时美国年轻人的心中。

谭夏阳长期研究中国古诗在西方的传播,他发现与杜甫等大诗人作品的译介不同,寒山作品的译介经历了去粗存精的过程。“他之所以成就了一个经典的地位,是因为这些翻译家选择了他部分很棒的诗歌,又翻译得很棒,他的形象就凸显出来了。这是一个甄选的过程。”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然而,诗人们在国外读者眼中的形象,也难免经历误读,如同他们的诗作,在西方译者笔下,显现出不同程度的变形。

潇洒落拓如李白,便在海外遭到过一些非议。英国汉学家阿瑟·韦利深受王安石对李白评价的影响,在论文中总结,李白平生嗜好美酒与女人。在韦利眼里,李白时常醉酒,意味着对理性的抛弃,“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更是滥杀生灵,应该受到法律制裁。

1934年,留法学者徐仲年出版法语专著为李白“喊冤”,在《李白研究》中,他指出李白其实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喝酒是为了驱赶忧愁,这些愁绪包括对于时间的远逝、人性的脆弱、不可避免的死亡的伤怀。而后,越来越多的西方学者深入理解李白的天才与性情。

关于“中国诗在海外”的论题,国内外诸多学者有过关注和研究,但仅限于汉学研究层面,枯燥艰深,离普通读者距离较远。初中时,谭夏阳读到一篇文章,讲述的是马勒《大地之歌》交响曲与七首中国唐诗的故事,让他留下深刻印象。但当时他怎么也没想到,二十多年后,自己会就这个话题,在大量论文专著中爬梳,最终写成带有科普性质的《李白来到旧金山》。

  ▲李白的诗歌传播至海外后,曾遭遇过一些非议,后又被重新正名。图片来源中新网

中国古代诗人的海外形象

由于风格鲜明,李白最先并持续受到欧美诗界的关注,是流传最广的中国诗人;而杜甫作为中国诗歌史上绕不开的名字,也在西方有一些传播,但局限于汉学家和诗人群体,并没有“出圈”。

早在清朝乾隆年间,就有传教士钱德明用法文写下杜甫小传,介绍至西方,他将杜甫写成一个很有趣而无大用、忠君爱国却遁世逃名的诗人。20世纪上半叶,也有不少杜诗译本传入欧美,但其中充满了误传和随意的翻译。直到1952年,华人史学家洪业出版了一部较为全面的研究著作《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才让杜甫在英语世界中的面目清晰起来。

在海外,许多人通过美国诗人王红公对杜甫的翻译,才辨认出杜甫的伟大。谭夏阳认为,这比认识到李白的浪漫与天才更为深刻。

王红公沉浸于杜诗长达三十年之久。1956年,他出版《中国诗百首》,其中杜诗有35首,占了最大比重。在他看来,杜甫在某些方面的伟大甚至超越了荷马与莎士比亚,更加自然、亲切,此外,他关心普通人的命运和处境,语言也十分直接。

在翻译杜甫的《对雪》时,王红公将最后一联“数州消息断,愁坐正书空”直接改写为:“人们到处只是在悄声低语,我焦虑于诗文的无用。”对家人的思念,转化成了思考战乱中的文化存亡。美国诗人简·赫斯菲尔德曾回忆她读这首诗时的感受,正是王红公译诗中创造性的部分触动了她:“诗里头说,他把酒杯打翻,烧木材的炉子也冷了,他感到愤慨。他说‘没有人会记得我,我这一生没有价值,文字也没有价值’……因此,那首诗深深打动了我。”

王红公对杜甫的翻译,很大程度上突破了早期英美意象主义诗人对中国诗的肤浅认知,将杜甫的艰难苦恨化作诗人的普遍命运。

与李白相似,白居易自20世纪初开始便在国外建立起自己的形象。其通俗浅白的诗风,令跨文化的阅读难度降低,由此拥有了大批读者。韦利被誉为英译白居易第一人,在他眼中,白居易胜过李杜,是中国古代最好的诗人。美国汉学家霍德华·列维是继韦利之后,又一位白居易的狂热推崇者。他花费八年时间,完成四卷本《白居易诗歌翻译》,此后再也没有翻译过其他汉语诗歌,可谓“情有独钟”。

在众多应和白居易的诗歌里,美国诗人詹姆斯·赖特的作品格外深入人心。在《冬末,越过泥潭时,想到了古中国的一个地方官》中,他引用了白居易《初入峡有感》中的“况吾时与命,蹇舛不足恃”作为全诗的题记。此诗作于白居易自江州迁忠州之时,表达了他对自己怀才不遇境况的无奈与感伤。

一千多年以后,赖特站在波涛汹涌的密西西比河岸边,同为孤独的旅人,他遥想起中国古代诗人白居易曾沿着长江逆流而上。赖特对白居易的身世背景了如指掌,这份异代神交的情谊,已超出对其诗歌才华的欣赏,更多的是一种性情与品格上的契合。

法国《世界报》曾评选出十二位“千年英雄”(生活在公元1000年前后的世界伟人),苏轼是其中唯一的中国人。评选者认为,苏轼其人“le lettréincorrigible”——法文为“不可更改”,对应中文,则“不可救药”更贴切。评价主观色彩强烈,浸润了对其百折不回的赞叹。

然而,与唐代诗人相比,宋代诗人在西方受到的关注要小得多。即便是苏轼,也不例外,他的四千多首诗词作品,被翻译至西方的合计不到三百首。而杜甫诗全集,早在1930年代就有了德文版本。

随着西方女性主义的兴起,女作家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从1966至1989年,美国先后出版了四部李清照作品的翻译全集。其中以王红公和钟玲合译的《李清照全集》影响最大、流传最广,但这本书中的译作和注解多有臆断,比如称“爱情诗里秋千具有一种性爱的意味”,将这位女词人勾勒得相当肉欲,对其作品中抒发的家国身世之感不够重视。

三十多年后,美国汉学家艾朗诺在《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中,重构了一个接近本来面目的李清照形象:在那个衣冠南渡的动荡年代,李清照孤身一人守护家庭财产,无惧毁誉,争取个人的婚姻自由,并在男性为主导的社会中凭借自己的作品传世流芳。

  ▲电影《冷山》改编自查尔斯·弗雷泽的长篇小说,弗雷泽曾经历“垮掉一代”和“寒山热”,在小说扉页上的题词引用了寒山的诗句: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资料图)

“诗歌的翻译让他变了,更加有味道了”

中国诗的流行与两次美国现代诗运动密不可分。

1910年代,以庞德为代表的一批诗人、译者,因不满于维多利亚时期浪漫主义的感伤情调和无病呻吟的诗风,在诗坛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诗歌运动。正是在此时,他们发现中国诗歌里的形象思维,与他们的主张不谋而合。因此,他们以翻译中国古诗作为改良文学的思想武器,以此形成了意象主义革命,提倡使用鲜明的意象来表现诗意,并把诗人的感触和情绪全部隐藏到具体的意象背后。

1950至60年代,旧金山文艺复兴运动兴起。与第一次关注中国诗句法和意象不同,本次“中国式”诗人更加倾心于中国诗蕴含的“禅”与“道”,他们希望深入中国美学的核心,寻觅治愈精神创伤的良药。这次中国诗的影响更为广泛,持续时间也更长。

中国诗歌对西方现代诗的影响是多层次的。诗人斯奈德早年在山中参禅写作,对大自然体悟甚深,堪称寒山的异代知己。他在发表寒山译诗一年后,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砌石》。其中一首名为《八月中旬在苏窦山瞭望站》的诗,不像是一首英文现代诗,反而接近中国古典诗的现代译文。在句法形式上,全诗无定冠词,只有两个不定冠词、两个谓语动词,最后三行连主语都没有,看起来不像英语;在立意和情境处理上,则与寒山的一首诗十分相似。

“汉学家很头痛的一点,就是中国诗歌很多时候没有主语,没有单复数,没有时态。”谭夏阳分析,中国诗歌经过海外译介产生了化学反应,“在这种过程中,让英语有了变化跟改动,让它更加直接化,它没有主谓宾的这种东西了。他们以前一定会很规矩的”。

汉语新诗对古典诗歌遗产的继承,是个复杂而微妙的问题,不乏声音认为,中国新诗与古典诗歌的创作是两个范式。然而,若将视野扩大至国际范围,便会发现,中国古典诗歌不仅影响了他国的诗歌创作,也借由基于译诗的再创作,反哺了本国的现代诗歌。在宏观层面,庞德、斯奈德、威廉斯这些沉浸于古汉语诗歌的意象派诗人对汉语新诗的影响明显;在微观上,一首中国古典诗歌,从他者的解读中,绽放出焕然一新的光彩。

在书写谢灵运的章节时,谭夏阳亲自将几首译诗回译为中文,这使他感到谢灵运“从国外‘回来’之后,好像变了一个人”。谢灵运的代表作《过白岸亭》最后一句,“未若常疏散,万事恒抱朴”,美国汉学家萨姆·哈米尔译为,“但不适合我,我选择了从世界的忧虑中/解脱出来。我选择了简单。”

对于哈米尔的翻译,谭夏阳击节赞赏:“像这样的诗句,放在现代诗的语境里,同样显得非凡不朽。”在这个意义上,谢灵运和寒山相似,在海外被挖掘出了现代性,“诗歌的翻译让他变了,更加有味道了”。

类似的现代化处理于海外译诗中迭出不穷。墨西哥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翻译杜甫的《春望》,将“城春草木深”一句译为“三月的绿色海洋,覆盖了街道和广场”。尽管古代中国没有“广场”,但现代的城市有,这样的翻译优点在于,使译诗获得了一种可观、可感、可触摸的现代性,对于当下的,尤其是跨文化的读者来说,更为有效。

杜甫给美国诗界上了一课

南方周末:西方汉学家或普通读者对于寒山的理解是否存在错位?

谭夏阳:会有偏差。寒山当时传过去是因为刚好遇到了旧金山的现代诗歌运动,提倡像垮掉派这样的形象。他刚好碰上了,否则有可能王维比他更加厉害。那种流浪汉、很颓废、叛逆主流的形象出来,被他们摆在神坛上,写了好多关于他的小说,用到了这样一个形象,他就被神化了。

寒山在国内的形象其实很尴尬。你说他是出家人,他又不是出家人,他没有剃度,没有正式进入佛门。他又喜欢标榜自己,想把自己抬得很高,但问题他在正统的系统里是不被认可的,所以很尴尬。因为他在那个时代写“白话诗”,除了宣传佛法这一面,没有办法被整个主流文化接受。白居易已经够白话了,但他比白居易更加浅显,有点游戏化,像现在的口水诗的感觉了,这样的话他是不被认可的。

当他去到国外之后,就火得不得了了,成了一代宗师,地位很高,我们现代的国人大吃一惊,确实没有想到,和在国内形成一种差异化的评价。

这在传播史上是一个特例。就算李白刚开始不被认可,后面慢慢也会经典化,跟在国内的地位差不多,杜甫也类似。寒山确实影响了美国的诗人,还有一代青年读者。

南方周末:在西方人心目中,有没有一个头号中国诗人,比如李白?

谭夏阳:不一定是李白。它是一个群体,随着不断的翻译、发掘,整体都迁移过去了。比如有一些女性诗人,李清照这些,其实很多人喜欢。

  ▲图片来源中新网

南方周末:他们也存在类似国内李杜之争这样的讨论吗?

谭夏阳:这个反而没有。只有局部的,韦利觉得白居易应该比李杜更加厉害。杜甫跟李白是不同时代传过去的,有大概四五十年的时间差,李白大概是1910-1920年代传过去,那个时代大家已经认识了李白,但还不了解杜甫。

到了1950年左右这个时间段,王红公把杜甫推过去之后,大家才发现他作为诗人的深度。这给了美国诗人很大的震撼,觉得我们也可以这样处理痛苦,当一个人面对痛苦,他如何消解、处理它,如何把它变成文字,定格下来,就觉得他非常了不起。在这个层面上,杜甫好好给美国诗界上了一课。

南方周末:不论寒山还是谢灵运,在译介过程中,他们自身及其作品被挖掘出很强的现代性,而你提到,中国诗人在将古典诗歌重新翻译成现代的汉语诗歌时,却很少能做到这一点,为什么?

谭夏阳:毕竟我们很小的时候就读古典诗歌,自以为理解得很透彻了。其实这种透彻要用更加现代的语言来谈论,很多人做不到,一些国外的翻译家在反而做到了。

现代的中国诗人把古典诗歌重新翻译成现代的汉语诗歌,往往是失败的,在于他没有将它的现代性放大,或者把古典的东西放在现代场景之下,重新翻译出来。这就是现代性的处理不够好。

对中国诗歌,很多西方读者没有时代观念

南方周末:在西方译者眼中,中国诗并没有今古之分,翻译后呈现的都是现代诗形式。那在诗歌的内容上呢?比如,古人的生活与我们的存在差异,在翻译的过程中,这种差异似乎被大幅减弱了?

谭夏阳:对,它也需要处理的,当然会有一些保留,就看这个度在哪里,有可能一首中国古诗(翻译)过去之后,完全变了,都是现代诗。

很有趣的问题就是,中国的诗歌(翻译)过去,在别人眼中是非常优秀的存在,但读者是没有时代观念的,都觉得他就是一个现代的诗人,比如李白就有可能生活在中国一两百年前,不会有他是唐朝人的概念。唐朝在外国人眼中是一个很扁平的时间观念,这里有文化差异,他们可能把唐朝、宋朝、明朝给抹掉了,觉得都是死掉不久的一批人。

很多中国读者会觉得这帮翻译家有些是乱来,我个人观点是人家有处理的权利,误读也是很正常的一种现象。另外,如果在误读当中推进了文化的传播,或者误读了之后,这首诗还是一首更加好的诗,为什么不接受呢?

同时,中国读者不能把中国的诗人变成只是自己的,而要放在世界的范围里,它是全世界人类的财富,这种文化财富大家都可以共享,都可以研究。

南方周末:忠实于原诗还是更有创造性的译诗,在实际的海外传播中,两者的接受度相差很大吗?

谭夏阳:相差很大,他们更喜欢有创造性的。因为有创造性的(翻译)会贴近读者,你可以说他哗众取宠,但这种创造性更加会考虑到当下的、本土的文化,做了一些改动跟移植,更加好看了。所以他们会喜欢庞德、王红公的翻译,都不是百分百贴近原著的,跟原著有距离,但他们懂得创造。必须要活起来,非常灵活,非常巧妙。

南方周末:西方诗歌翻译为中文作品,翻译的创造性是更小还是更大了?

谭夏阳:它分不同的时代性。1930-1940年代有一些诗歌翻译过来,后来又有很多不同的译者重新把它翻译一遍。当时翻译过来已经够用了,但现在看回来,那种翻译是很有问题的,有可能失效了,更加呆板,或者更加抒情性,更加凸显那个时代,所以必须要更新。

像庞德、王红公这样一些大家真的是了不起,能够这样投入进去。国内早期的一些翻译家也做了好多工作,我们一直受惠于这些翻译,继承了某种现代性。但如果把输出跟输入对比,可能还是不一样,很难做完全的比较,这是一个大工程。(完)

0 阅读: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