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

正德十六年，公元1521年，正月十四日。

这，是元宵节的前一天。

这一天，大明王朝的第十位皇帝，明武宗朱厚照在京师郊外举行了盛大的祭天仪式，以此来祈求来年大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意思是说，一个王朝最重要的事情只有两条，一是祭祀，二是打仗。

所以，大明王朝从上到下，对今年年初的这一场典礼，都是十分看重的。

武宗朱厚照神情肃穆，在甬道之上缓缓前行，然后跪伏身体，叩拜天地。

《明史》：丁酉，大祀天地于南郊。初献疾作，不克成礼。

一切如常进行，但就在朱厚照刚刚叩了两个头之后，他本人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眩晕，那眩晕使得他天旋地转，胸口发闷，他只觉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而随着淋漓的鲜血洒落，朱厚照的身体也重重的栽倒，再也没能站起来。

朱厚照，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到了他人生中的最后时刻。

三月十四日，皇帝已经处于弥留状态，差魂归九天只有一口气而已。

他卧在床上，看着跪在地上的百官和妃嫔，以及哭得最凶的内阁首辅杨廷和，不由得心底里发出一声悲凉的叹息。

朱厚照生性乐观豁达，为人不修边幅，颇有些荒诞不经的意味。

不长不短的十六年执政生涯里，朱厚照巡视过北边，抗击过蒙古人，兵出过江西，收拾过造反叛乱的藩王，他在紫禁城里开过派对，建设过大型娱乐KTV——豹房，也曾经有过无数桀骜和叛逆，不服管教，不听劝告的时刻。

（病榻床前）

但就是这样一位皇帝，在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刻，却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难以置信的遗言：

《明史》：前事皆由朕误，非汝曹所能预也。

追忆过去，前尘往事，都是朕的错，不是你们这一帮大臣们所能改变和预料的。

话罢，朱厚照气绝身亡。

也许是人之将死，其行也悯，其言也善，也许真的是人到最后良心发现，生命末章的朱厚照，对着这个世界，说了一句“抱歉”。

让我们拉回历史的进度条，让时间回到朱厚照刚刚成为皇帝的那一天。

小朱同志初登帝位，是十五岁。

作为明孝宗朱佑樘的独苗，朱厚照很显然认为十五岁的自己早就已经成熟了。

所以在他的想象里，只要他成为皇帝，就一定是一个说一不二，一言九鼎型的帝王。

然而，从朱厚照登上皇位的第一天，他就感受到了大臣们对他深深的恶意。

他想要出去玩，大臣们说皇帝胡说八道，他想要开派对，大臣们说皇帝玩世不恭，他想要请客吃饭，大臣们说国库没钱，他想要纳妾娶亲，大臣们说你身体不行。

身在皇位不自由——这一回，朱厚照同志算是彻底的感受到了。

原来，当皇帝不是可以管理天下人，反而是被天下人来管理。

在朱厚照看来，文臣们总是跟他唱反调，总是要管着他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文臣们想要抢夺大明朝廷的至高权力。

并且，这帮文臣们大有结党之势，如果一旦让他们组成文官集团，自己在这悠悠紫禁城里，可就再也没有能力和他们抗衡了。

文官集团代表了臣权，而朱厚照本人则代表了皇权。

朱厚照感觉到了自己的皇权受到了挑战，所以他很快决定，自己要搞点大动作，来灭一灭大臣们的威风。

（文官集团）

挑衅大臣们，维护自己的皇权这是其一，这其中更为深层次的理由是，大明朝的文臣们不是那种规规矩矩的奴才和下人，每一任新帝尽管在名义上都是他们的领导，但他们绝不会乖乖臣服，而需要新领导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来证明自己。

而新皇帝证明自己最好的方式，就是在北方建立军功。

洪武北征，朱棣扫北，宣德巡视北边，成化更有犁庭之功。

不刷出一波成就来，大臣们凭什么服你？

所以，早朝时分，朱厚照发布了自己的决定：自己要御驾亲征，跃出山海关，到塞外去征讨蒙古人。

大明朝的臣僚们，什么都听得，就是听不得“御驾亲征”这四个字。

此时距离英宗朱祁镇“土木堡之变”不到百年时间，如此血淋淋的惨案摆在前边，哪位大臣敢把朱厚照放出去重蹈覆辙。

所以，大臣们对朱厚照御驾亲征的提案进行了几乎全票的否决。

然而大臣们不知道，皇帝的决定就如同泼出去的水，只要提出来，任何人都无法再改变。

朱厚照不是一只鸟，你剪断了他的翅膀，他就会乖乖的在笼子里生活，他是一个人，一个有着自我意志，自我想法的人。

所以，白天大臣们不同意朱厚照亲征，晚上朱厚照居然单枪匹马的溜了出去，直奔山海关外，并且很快在关外遭遇了蒙古军队。

拜拜了您嘞，哥自费旅游，我看你们怎么管我！

（应州大捷）

《明史》：帝幸阳和，亲部署，督诸将往援...昼晦，帝乃还，命宣捷于朝。

大臣唯恐皇帝被俘虏的消息再次传来，然而他们等来的结果却是皇帝冷静指挥，巧妙迎敌，不仅击退了蒙古人，甚至还亲手击毙了一名敌人的消息。

老实说，虽然朱厚照本人只消灭了一名敌人，但从三皇五帝到如今，有多少皇帝从生到死，连自己家的宫门口都没出去过，你朱厚照已经豪情万丈的走了一趟山海关，你也该知足了。

俗话说，知足常乐，然而朱厚照本人虽然十分快乐，但却并不知足。

他认为，如果规模的战役，实在是有点不够看。

所以当正德十四年，公元1519年，受封于江西的藩王（宁王）朱宸濠造反作乱时，朱厚照异常兴奋，他觉得自己表现的机会又来了，立刻下令，自己还要御驾亲征。

对大臣们来说，皇帝长大了，就像是自己的孩子长大了。

孩子长大了，总会叛逆，朱厚照这一叛逆起来啊，大臣们也没办法，所以只好由着他去。

我们要知道，京师离山海关，其实并不算远，要不然当年瓦剌也不能在土木堡收拾完朱祁镇，就能直奔京师。

山海关近，但江西离京师可是有段距离的，所以就算朱厚照想要御驾亲征，他也得带领他的大军在路上走上个十天半月才能抵达战场。

（宁王之乱）

对于这十天半个月的旅途，朱厚照倒是并不在意，因为毕竟宁王朱宸濠干的是造反的工作，肯定是要一条路走到黑的，所以无论自己什么时候到，朱宸濠都会在那里等着自己。

所以，尽管山高水长，路途遥远，但朱厚照走的不紧不慢，权当是旅游了。

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事儿了。

我们要知道，宁王在江西作乱，最先受到波及，也是最先应该有反应的，应该是江西本地的官员。

没奈何江西大部分的官员都不太争气，朱宸濠一作乱，他们早就收拾行李跑了。

有跑的，当然就有留下的。

这位留下的仁兄，职务是南赣巡抚，名字叫做王守仁。

也不知道是王守仁实在太狠，还是宁王朱宸濠太不争气，朱宸濠前脚造反，巡抚王守仁后脚就三下五除二的平定了叛乱，还把朱宸濠给活捉了。

任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兴致勃勃在路上幻想自己平定叛乱，建功立业的朱厚照听说王守仁已经平定叛乱，把自己的胡给截了的消息之后气了个半死，往后好几天连觉也睡不好了。

王守仁啊王守仁，怎么就你厉害，怎么就这么显着你了？

你这不纯纯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么？

然而，这还真不是王守仁多管闲事儿，因为人家就是干这个的。

（王守仁 画像）

南赣巡抚，全称“巡抚南赣汀韶等处地方提督军务”，主要就是负责缉盗剿贼，维护当地治安。

所以，朱厚照也没办法，只能认了这个哑巴亏。

不过，朱厚照很快调整了心情，他转道扬州，白天打猎，晚上逛妓院，之后又游镇江，登金山，从瓜洲过长江，甚至在路过一个叫做清江浦的野湖时，还不听劝阻，非要亲自驾驶一叶小舟到湖中捕鱼。

结果，一阵邪风吹来，朱厚照在小舟上一个跟头没站稳，栽到了湖里，稳稳的喝了个水饱，捞上来之后就害了肺疾，圣驾回銮之后仍不见好，没几天就晏驾了，也就是文章开头时出现的那一幕。

跌落在清江浦的湖水中，那是命运给纨绔子弟朱厚照的最后一击，也是他命运的转折点。

然而，当朱厚照掉在湖面上，仰望天空时，他却感到了他生命中从来没有过的一阵自由。

那一刻，他想成为很多东西，成为这世上的花草，成为这岸边的树木，他甚至想要成为这天上光暗明灭的白云。

朱厚照觉得，自己能成为任何人。

（朱厚照 画像）

这位大明帝王的生命在这一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也许理解了一众大臣们对自己的约束，理解了身为皇帝无法自由自在的苦楚，但对他来说，命运即将结束，这一切，已经来得，太晚了。